跟隨杜甫游洞庭之十一 

 樓冠天下：文章千古事，得失寸心知

□潘剛強

今日岳陽樓上，鐫刻毛澤東書杜甫《登岳陽樓》詩，兩側(cè)懸掛李白“水天一色，風(fēng)月無邊”楹聯(lián)，很有寓意。杜甫《登岳陽樓》是一個重要標(biāo)識，特別是滕子京重修岳陽樓、范仲淹推出《岳陽樓記》，杜甫以其忠君憂民精神和集詩文之大成而摘冠“詩圣”，從此走紅天下。

北宋時期各種階級矛盾、民族矛盾尖銳，內(nèi)憂外患交織，慶歷新政領(lǐng)袖人物范仲淹倡導(dǎo)“先天下之憂而憂，后天下之樂而樂”（《岳陽樓記》），強調(diào)“求民疾于一方，分國憂于千里”（《鄧州謝上表》），“以天下為己任”引起朝野賢士的強烈共鳴。范仲淹提出一系列改革的遠見卓識和具體方案，其中包括儒學(xué)復(fù)興與詩文革新。范仲淹《送韓瀆殿院出守岳陽》：

仕宦自飄然，君恩豈欲偏。

才歸劍門道，忽上洞庭船。

墜絮傷春目，春濤廢夜眠。

岳陽樓上月，清賞浩無邊。宋代杜詩學(xué)的興起，尊杜與學(xué)杜逐漸成為主要詩學(xué)潮流和重要的社會文化風(fēng)氣，“天下以杜甫為師”，全國上下迅速掀起前所未有的“杜甫熱”。仁宗寶元二年（1039年）王洙搜集各種杜集，編成《杜工部集》20卷，1405首，與現(xiàn)存杜詩1459首只差50余首。嘉祐四年（1059年）王琪在王洙整理的《杜工部集》基礎(chǔ)上參考其他版本，重新編定，鏤板刊行，共印1萬部，很快銷售一空，成為后來一切杜詩版本的祖本。范成大《吳郡志》卷六記載：“嘉祐中，時方貴杜集，人間苦無全書。琪家藏本讎校素精，即俾使公庫鏤板印萬本，每部為直千錢。士人爭買之，富室或買十許部?！倍鸥ψ苑Q“讀書破萬卷”，他的詩集刊印發(fā)行量突破萬部，顯然是唐詩宋詞時代的一個奇跡。

嘉祐五年（1060年）宋祁與歐陽修編修《新唐書》，在《杜甫傳》中沿承元稹評價：“詩人以來，未有如子美者。”并承襲孟棨的說法，鄭重地稱杜詩為“詩史”：“甫又善陳時事，律切精深，至千言不少衰，世號‘詩史’?！庇终f：“昌黎韓愈于文章少所許可，至歌詩獨推曰：‘李杜文章在，光焰萬丈長。’誠可信云?！倍鸥υ诔啥嫉鹊氐墓示拥靡孕掭莼蛑亟ǎ┤藚⒂^瞻仰憑吊。杜甫所居之地，還建立了祠堂以祭祀杜甫，如成州同谷縣杜工部祠堂、夔州瀼?fù)舛鸥籼玫取＠隙艖n國憂民的情懷，忠君愛國的精神，以及空懷壯志而無從施展的痛苦，時時觸動著宋代詩人的思想感情，啟示著他們詩歌創(chuàng)作的路徑。當(dāng)時著名文人如歐陽修、梅堯臣、蘇舜欽、宋祁、王安石、蘇軾、蘇轍、黃庭堅、陳師道、陸游、楊萬里、辛棄疾、劉克莊、戴復(fù)古、文天祥等人，他們或讀杜集，或觀老杜遺像，或經(jīng)杜墓以及成都草堂、夔州東屯等老杜遺跡，他們皆有詠杜之作，感嘆老杜遭際命運，稱許其人格精神，贊美其詩歌成就。

正是在這種背景下，滕子京重修岳陽樓，將杜甫《登岳陽樓》詩碑推崇到了突出位置，而范仲淹《岳陽樓記》江湖之遠、廟堂之高的“先憂后樂”精神，使得杜詩與范記成為岳陽樓最有代表性的文化元素。北宋詩人唐庚曾有記載：“過岳陽樓，觀杜子美詩，不過四十字耳，氣象閎放，涵蓄深遠，殆與洞庭湖爭雄，所謂‘富哉言乎’者。太白、退之輩，率為大篇，極其筆力，終不逮也。杜詩雖小而大，余詩雖大而小?！保ā短谱游魑匿洝罚Ｋ文┰?，推崇杜甫為“江西詩派”始祖的詩人、詩評家方回，登岳陽樓，孟浩然《臨洞庭湖》大書左序球門壁間，右書杜詩，“后人自不敢復(fù)題也”。

今日成都杜甫草堂，詩史堂東邊杜甫，西邊李白，兩位塑像并稱中國詩歌史上的雙子星座。工部祠杜甫神龕兩旁，立有黃庭堅、陸游塑像以配饗。有趣的是，他們都從蜀中流入洞庭湖，登臨岳陽樓，留下百代傳承的永恒佳作。

黃庭堅，字魯直，自號山谷道人。出生在汨羅江上游的洪州分寧，今江西省九江市修水縣。早年他以文章詩詞受知于蘇軾，后與蘇軾齊名，并稱“蘇黃”，同為奠定和確立宋詩風(fēng)格特色的代表詩人。

宋神宗元豐八年（1085年），因蘇軾“烏臺詩案”受貶的黃庭堅，從降職的縣鎮(zhèn)重新召回京師，任秘書省校書郎。路過岳陽，黃庭堅創(chuàng)作了一首懷念杜甫的《過洞庭青草湖》：

乙丑越洞庭，丙寅渡青草。似為神所憐，雪上日杲杲。我雖貧至骨，猶勝杜陵老。憶昔上岳陽，一飯從人討。行矣勿遲留，蕉林追獦獠。

乙丑（1085年）歲末、丙寅（1086年）初，正是辭舊迎新，又逢雪霽天晴，黃庭堅感覺這是神憐天助，他當(dāng)然不忘詩祖：“我雖貧至骨，猶勝杜陵老?！边M京不久，宋哲宗即位，在司馬光的推薦下，黃庭堅校定《資治通鑒》，詔任《神宗實錄》檢討官。后任秘書丞，兼國史編修官，后人尊稱他“黃太史”。宋哲宗紹圣二年（1095年），黃庭堅因《神宗實錄》“鐵龍爪”案，先后貶謫巴蜀黔戎。在巴蜀期間，黃庭堅留心收集杜甫創(chuàng)作的詩作，他把300余首杜詩書寫成文，在朋友的資助下，刻成詩碑修建展館陳列，黃庭堅作《刻杜子美巴蜀詩序》和《大雅堂記》，今日成都杜甫草堂的“大雅堂”即由此而來。

宋徽宗崇寧元年（1102年）正月，黃庭堅政治生涯似乎出現(xiàn)轉(zhuǎn)機。他從荊州出發(fā)，南下岳州，取道回鄉(xiāng)探親。二月朔旦，黃庭堅冒雨獨登岳陽樓，杜甫詩境剎那間波瀾起伏涌上心頭。從獲罪被貶算起，黃庭堅離京流放在外已長達七年，終于撥開云霧，等來了重見天日的時光，眼前的一切無處不是充滿詩情畫意。抑制不住的喜悅之情，黃庭堅寫下《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》，被后人稱為他七絕中的冠軍之作：

投荒萬死鬢毛斑，生入瞿塘滟滪關(guān)。

未到江南先一笑，岳陽樓上對君山。

滿川風(fēng)雨獨憑欄，綰結(jié)湘娥十二鬟。

可惜不當(dāng)湖水面，銀山堆里看青山。黃庭堅一生以杜甫為榜樣，提出“無一字無來處”和“點鐵成金”“脫胎換骨”等技法，題材求新穎寬泛，思維求深刻老沉，意象求奧峭反常，體式求樸拙簡勁，語詞求精進簡練，音律求拗澀變通。他一生作詩2800多首，其鮮明風(fēng)格自成一體，當(dāng)世稱之“黃庭堅體”“山谷體”。一大批追隨者緊隨其后，迅速形成了一個以師友關(guān)系為紐帶、以相近創(chuàng)作為基礎(chǔ)的詩人群體。道學(xué)家呂本中作《江西詩社宗派圖》，尊黃山谷為祖，從此“江西詩派”名揚天下。宋末元初，方回認為，江西詩派成員多學(xué)杜甫，尊稱杜甫為詩派之祖，黃庭堅、陳師道、陳與義三人稱為詩派之宗，提出江西詩派“一祖三宗”之說。

陸游，字務(wù)觀，號放翁。南宋時期文學(xué)家、史學(xué)家。陸游一生筆耕不輟，自言“六十年間萬首詩”，存世有9300余首。其詩語言平易曉暢，章法整飭謹嚴，尤以飽含的愛國熱情對后世影響深遠。宋孝宗乾道六年（1170年）陸游任夔州通判，乾道八年（1172年）改官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，在蜀中為官前后達八九年之久。此間，陸游對老杜在夔州、成都時的舊跡一一探訪之。《感舊》：

我思杜陵叟，處處有遺蹤。

錦里瞻祠廟，綿州吊海棕。

蹉跎悲櫪驥，感會失云龍。

生士后斯世，吾將安所從？陸游感嘆老杜一生的悲劇命運，禁不住忠憤填胸：“古來磨滅知幾人，此老至今元不死。山川寂寞客子迷，草木搖落壯士悲。文章垂世自一事，忠義凜凜令人思。”（《游錦屏山謁少陵祠堂》）。思想情感上的高度契合與強烈共鳴，對老杜“尊而親”，乃是陸游學(xué)杜的人格與思想基礎(chǔ)，也是其學(xué)杜取得重大成就的根本原因。

淳熙五年（1178年）陸游奉詔東歸。出川時途經(jīng)岳陽，并作停留，游覽了岳陽樓，寫下了《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》《岳陽樓》《岳陽樓上再賦一絕》《煙波即事》《乘大風(fēng)發(fā)巴陵》等詩篇?！对狸枠巧显儋x一絕》：

江風(fēng)吹雨濯征塵，百尺闌干爽氣新。

不向岳陽樓上醉，定知未可作詩人。

陸游曾說：“岳陽樓上留三日，聊與瀟湘結(jié)后緣?！保ā稛煵词隆罚┑窃狸枠侨绱税V醉，在樓上他應(yīng)當(dāng)是觀杜甫詩句而反復(fù)吟唱的。此后，他一直懷念著此情此景。《予使江西時以詩投政府，丏湖湘一麾會召還不果，偶讀舊稿有感》：

文字塵埃我自知，向來諸老誤相期。

揮毫當(dāng)?shù)媒街?，不到瀟湘豈有詩。

杜甫集大成的詩學(xué)地位，在元代依然得以傳承。辛文房《唐才子傳·杜甫》載：“昔謂杜之典重，李之飄逸，神圣之際，二公造焉。觀于海者難為水，游李、杜之門者難為詩，斯言信哉！”《元史·順帝二》載：至元三年（1337年），夏四月“丁酉，謚唐杜甫為文貞”由于杜甫官職較低，從來沒有獲得謚號，“杜文貞公”顯然是破天荒的榮耀。

明代文人明確稱杜甫為“詩圣”，開始仍是與李白并稱的。楊慎《詩品·序》：“然詩圣如杜子美、而填詞若李白之《憶秦娥》《菩薩蠻》者，集中絕無?！庇秩?，杭淮《挽李獻吉四首用曹太守韻·其三》詩曰：

李杜得詩圣，迥出諸家前。

寂寞千載后，身死名流傳。

悲風(fēng)動萬里，長虹燭遙天。

楚魂不可招，空有吊湘篇。王穉登《合刻李杜詩集序》：“詩者有云：‘供奉之詩，仙；拾遺之詩，圣?！タ蓪W(xué)，仙不可學(xué)。亦猶禪人所謂‘頓’‘漸’，李頓而杜乃漸也?！焙髞?，李白被專號“詩仙”，杜甫稱為“詩圣”，漸漸為大家接受。

王嗣奭，明萬歷舉人。官涪州知州。明亡返鄉(xiāng)，43歲起研究杜甫詩，至80歲，始撰成《杜臆》，對于杜詩意旨頗有闡發(fā)。在《管天筆記外編》，王嗣奭注釋“詩史”曰：“杜少陵自許稷、契，人未必信。今讀其詩，當(dāng)奔走流離，衣食且不給。而於國家理亂安危之故，用人行政之得失，生民之利病，軍機之勝負，地勢之險要，夷虜之向背，無不見之於詩。陳之詳確，出之懇摯，非平日留心世務(wù)，何以有此？杜之詩，往往與國史相表里，故人以‘詩史’稱之，豈足以盡少陵哉！”杜甫《偶題》詩曰：

文章千古事，得失寸心知。

作者皆殊列，名聲豈浪垂。

王嗣奭《杜臆》評價說：“此公一生精力，用之文章，始成一部《杜詩》，而此篇乃其自序也?！蓖跛脢]《夢杜少陵作》贊嘆：“青蓮號詩仙，我翁號詩圣?！?/span>

“讀書破萬卷，下筆如有神?！保ā斗钯涰f左丞丈二十二韻》）杜甫一生詩作，自轉(zhuǎn)入瀟湘越加老到，《登岳陽樓》這首“晚年絕頂詩”（夏力恕《杜詩增注》），終是達到了最高的藝術(shù)境界。